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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十八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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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楠小時候背弟弟妹妹用的那個竹簍到現在還在庫房裏留著,謝升將它找了出來,擦幹凈上面的灰,又拿了一團稻草編成繩,想給竹簍做個頂蓋。

天硯山上有許多庫房,這間裏面堆放的東西最是破舊。最新的一件,至少有三五百年沒有用過,比如謝升此刻手上拿著的舊竹簍。家丁不常來打掃,整個庫房在謝升的翻找下變得烏煙瘴氣,灰塵全都飛上了天,眼前灰蒙蒙一片,還容易嗆人。

竹簍上被蟲子咬了兩個破洞,不過不礙事,正好可以用來通風。借著落日時分的陽光,謝升將破洞的邊緣磨得圓滑平整,然後便要開始做簍蓋了。

謝楠前來找他,站在庫房門口看了好一會兒日落景象,才道:“聽詠川說,你在山上養貓了?”

謝升低著頭不說話,繼續搓著手裏的一根草繩。他的臉色簡直差極了,晦暗得像是一顆發黴的饅頭。作為他的親哥哥謝楠,當然一眼就看出了異樣。

謝楠想,多半是和他心心念念的花神有關。

謝楠來回掃了掃四周,恍悟道:“鳶室仁沒有和你在一起,難道他已經回去了?”

稻草繩上沒有清理幹凈,不知從哪冒出來一根尖銳的草刺,謝升沒有防備,指頭立即被紮破了皮。

草刺紮得極深,但一時還未見紅。

謝升手中刺疼,指尖霎時變得蒼白,毫無血色——他十指握緊了竹簍,整個人微微打起了抖,像是在極力勸說自己不要把竹簍丟出去。

“謝升,你……在生氣?”謝楠覺得不可思議,他的弟弟從來都沒甩過這樣陰鷙兇惡的臉色,看那雙眼睛裏冒出的兇光,好似要把竹簍囫圇個兒吞進肚。

聽到這裏,謝升臉上的異狀又迅速消失。他搖搖頭,繼續扁著竹簍蓋子,破了皮下終於冒出的幾滴血珠子。

謝升咧了下唇,強顏歡笑道:“十哥,你想到哪裏去了,沒人得罪我,我為什麽要生氣。”

“行了。”謝楠以為是小兩口鬧了矛盾,語重心長地拍拍他的肩膀,“鳶室仁和你發脾氣了?我一路走來都沒看到他的身影。”

謝升沮喪道:“我們之間沒有吵架。”

他翻來覆去地扁著外面那圈草繩,怎麽也編不完似的。

“這破簍子堆了好幾百年你都不管,現在竟把它翻出來,還當成寶貝捧在懷裏。謝升啊,你圖什麽?”謝楠難得缺少眼色,追問道:“鳶室仁跑去哪了?”

謝升心裏有些煩躁,不想回答。就在這時,有只黃貓從外面走了進來,它邁過門檻,從容優雅地來到謝升面前,仰起臉對著他貓貓叫:“喵——”

背光的貓瞳仁又圓又亮,撐滿了整個眼眶。它乖巧地端坐在竹簍旁,包子嘴鼓鼓的,尾巴一下一下來回掃動。黃貍花紋的背脊和尾巴看著可愛極了。

謝升剛一在門口瞄到它,緊皺的眉頭與臉上的不耐煩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。他抱起黃貓,將它半個身子放進竹簍裏,揚起一抹討好的笑容:“咪咪,等我給你做好了這只竹簍,就把你裝在裏面,我去哪,你就跟我到哪。好不好?”

“喵——”黃貓的聲音拉著極長,卻叫得面無表情。

謝升很開心:“我當你答應了。”

謝楠不知道弟弟腦子裏什麽時候缺了根筋,便挖苦他:“你就在這兒對牛彈琴吧。一聽就知道是它餓了,你以為它能聽懂你說的話?”

謝升不理十哥,自顧自在那裏逗貓。

謝楠從袖口裏變出一塊半生不熟的牛肉,朝地上丟了過去。黃貓的眼睛噌得泛出一道亮光,它扭過頭,眼巴巴地望著地面,身體扭來扭去,兩腳前後撲騰起來,想要擺脫謝升的控制。

謝升卻不撒手,他故意抓緊了黃貓的胳膊,心裏十分難過。

如今他在阿仁眼裏,竟不如一小塊牛肉。

不過趁謝升這幾瞬的怔楞,黃貓兩只後爪便伸出了鋒利的指甲。它頗為兇狠地向謝升手腕上抓去,謝升的手上轉眼便多了幾道整齊的紅痕。

謝升依然不松開,反而捏得更緊,黃貓吃痛,眼眶嚇到睜得巨大,兩側的白膜都露了出來。它喉嚨裏發出咕嚕咕嚕顯示著氣憤的聲音,盯著謝升的眼光裏滿是懼怕和戒備。

謝楠見狀,趕緊用扇骨敲了一下謝升的手背。謝升忽地回神,松開十指。黃貓逃也似地躥到了謝楠的腳邊,叼住牛肉便匆匆向門外跑去。

謝升也不追,他幽怨地瞟了一眼那個消失不見的身影,便繼續坐在那搗鼓起他的竹簍。

謝楠活了一千多歲,頭一次看見謝升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,便問:“謝升,究竟發生什麽了?”

謝升覺得全身都被抽空了力氣:“十哥,你知道我的。我不想說,就永遠也不會說。”

“行,我也不管你了。總之,你快點跟花神和好。”謝楠依然認為兩人吵架了,但又能吵到哪種嚴重的地步呢?“我已經和爹娘說過了,他們想就這件事和你們聊一聊。一起吃個飯,便算過門了,不要拖延。”

謝升沈默許久,道:“十哥,這件事你不用再管。我會去和爹娘道歉。”

“道歉?”謝楠只覺得越來越不懂他這個弟弟了。

謝升望著門外昏黑的天色,喉嚨裏半天才悶悶吐出幾個字。

“花神走了,他不會再回來了。”

說完,他舔了一下幹澀的嘴角。

謝楠這才看到,弟弟臉上似乎有一道淺淺的淚痕。

“你們究竟在做什麽?”謝楠用扇子撥開謝升放在竹簍上的手,突然敏銳地向外看去,他總覺得這只貓好像在哪見過,“花神去哪了?貓又是從哪來的?”

謝升不說話。

謝楠又問:“是誰和我說他要斷子絕孫的?”

謝升揉揉眼睛,遮掉了眼睛裏的悲傷神色,他忽然仰起臉,輕笑一聲:“十哥,不曾騙你,我確實斷子絕孫了。”

數日後,謝升把黃貓關進縫了草蓋子的竹簍,背在身後,就準備出發了。

他先在爹娘門口跪了一個時辰,接著帶上黃貓下了山。路上偶遇詠川,謝升強打著精神,和他開起了玩笑:“你不是說好,再也不走山路了嗎?”

詠川摩拳擦掌瞄瞄四周:“若碰到那些女人,我馬上變成人的模樣,我就不信她們還下得去嘴。”

謝升道:“你算是低估她們了。”

詠川見他身上還背著只簍,裏面還隱約傳來喵喵叫聲,便偷摸朝裏面張望:“你這是要帶著貓去哪?”

“去天山。”謝升能感覺到黃貓在裏面不安分地活蹦亂跳,他拍拍簍身,“那裏靈氣逼人,活物呆久了,便可以延長幾分壽命。如此一來,這只貓興許可以多陪我三五載。”

“我說,你該不會是始亂終棄,移情別戀,喜歡上一只貓妖了吧?”詠川說完自己也認為不可能,轉頭啐了兩口唾沫,“呸呸,你瞧我說什麽胡話。這只貓根本還沒成妖,你喜歡上誰也不可能喜歡上它。你素來看不上未修得神識的豺狼虎豹,更別提是一只小貓。”

謝升笑笑,也不接他的話。

兩人道了別,謝升便踏上了前往天山的路。

天硯山與天山相差一字,實則相隔十萬八千裏遠,位處神州東西,須得橫渡整個大陸。不過這對謝升來說確實是小事一樁。不消半日,他便來到白茫茫的雪域天山,山中有一金光籠罩的蔚藍湖泊,是為療傷續命的仙境天池。

天池又名瑤池,早在遠古時期,便已經是西王母的仙域。尋常人難以靠近天池,須得向西王母座下的龜仙童請示後,才可入內。謝升與西王母曾有些交情,便不請自來,路上也無人阻攔他。

謝升將身上的竹簍放下,抱著它走到湖邊,撂起一瓢湖水,在黃貓身上灑了灑。

黃貓的身體夾住謝升的臂膀,嚇得喵喵亂叫,生怕自己撲通掉進去凍死。

瑤池位處皚皚天山,但四周卻是翠枝環繞,風光如世外桃源般秀麗宜人,碧空與池水一色,中有道氣凝寂,可生化萬物。只是這池水的靈氣太過逼人,恐會使體內氣息混亂進而走火入魔,連尋常神仙都難以承受。

所以幾乎無人敢跳進湖內汲取靈氣,只敢挖一塊池邊的神石或是灌一壺池水,再到別處修行。

謝升幹脆也灌了一壺,正想退到一邊,突然瞧見遠處一棵樹後頭蹲著一個人。

待他走進了才發現,那不是人,而是蛙妖倪現。

謝升這才想起來,倪現說要帶著蜂神來天山續命。他們正好碰上了。

這時倪現也發現了他。倪現吃了一驚,道:“你來抓我嗎?”

“我哪有空來抓你。”謝升摸著黃貓的後背,道,“我來給這小家夥續命。”

“你不是老虎麽?怎麽還養貓。”倪現覺得好笑,“像你們這種高高在上的獸族,能看得上貓?”

在天山的滋養下,倪現整個人的氣質顯得恬靜雅淡,臉部線條變得柔和許多,身上的戾氣也消去了。因此這句冒犯的話在謝升聽來倒是不那麽刺耳。

謝升舉起黃貓給他看:“現在不是我看不上他,而是他看不上我。”

黃貓不愛與人親近,被謝升這麽抱著早已不耐煩了,它咬起了謝升的衣袖,四只爪子也伸出了指甲,後腿朝謝升胸膛一蹬一蹬的,恨不得立刻就要跑下去玩躲貓貓。

這麽一會兒的工夫,倪現早已瞧出黃貓看不上他了,便勸謝升:“貓臉兒的走獸本身就習慣獨居,永遠養不熟。與其養貓,倒還不如養一只同類,心情不快時還能和它打一架。這只貓若是犯錯摔碎了花瓶,你能下狠心揍它?”

“不揍。說什麽也不能揍。”謝升把黃貓放下,任由它在草坪上瘋跑,“就算他把家裏的傳家寶給摔了,我也絕不會懲罰他。”

倪現覺得太稀奇了。不過短短幾日不見,這只老虎精像是變了一個人。怎麽對一只貓比對那位小花神還要溫柔。

天山乃西陲高峰,距離天界極近,因此陽光也跟著刺目一分。倪現觀察起了草地上的貓兒,它毛色發黃,怎麽看怎麽普通,但一被天山上的陽光籠罩起來,便顯得金光閃閃的,漂亮的很,有一絲神獸的靈氣。

緊接著黃貓便在一處有樹蔭的地方刨起了土,直起身體瞇著眼,對著土坑悠閑地排起了便。

——好吧,倪現想收回方才心裏想的那句話。

“對了,那位花神呢?沒和你一起嗎?”倪現將目光從貓身上挪開。

謝升斂神,垂目道:“他已經不是神了。”

“什麽?”倪現自然想到自己曾做過的那些爛事,“誰搶了他的神位?”

謝升背靠著一棵苦櫧樹坐了下來,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四處亂竄的黃貓:“沒有人搶,你別亂猜。說起來,蜂神怎麽樣了?好些了麽?”

“他現在已經逃出了鬼門關,正在居仙洞內修養。他的身體還無法承受瑤池四周密集的靈氣,因此我每日白天來此聚一些靈氣,晚上再去洞內替他療養。”倪現擡手指著一個方位,“喏,就在那邊。”

謝升問:“他知道了你做的事嗎?是否打算原諒你?”

“他每天都不說話,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。但他並不排斥我替他療傷續命。”

謝升挑眉挑眉:“你可不要偷偷摸摸借用瑤池靈氣修行啊。”

“當然不會。我現在修行得再多又有何用。”倪現呆望著池面憨笑,“我已經不追求什麽高深法力或者高高在上的神位,我只求我能等到原諒我自己的那一天。西王母娘娘寬厚仁慈,得知我犯下罪孽深重,便說願意收我在天山的達摩禪洞內醒悟,到時她會前去天庭替我求情。”

天山上確實有一座達摩禪洞,已經空了許久無新犯人入住。

再過半個多月,倪現便要被遣送至天庭審判。他畢竟是個罪人。

“看來王母娘娘被你贖罪之心打動了。”謝升拎起跑來的黃貓,道,“帶我去居仙洞內看看蜂神吧。”

兩人一貓來到居仙洞內,石臺上的蜜蜂聽到了響動,便睜開眼睛,動彈了一下,然後又快速閉上了。

這不動彈還好,一動彈就激起了貓咪酷愛玩蟲的心性,黃貓從謝升懷裏跳下,又一躍跳到了石臺上,想伸爪子去夠這只蜜蜂。

石臺上立即彈出一道漂浮著術法咒語的空氣墻,震得黃貓收回了蹄子,委屈地向謝升看去。

“喵。”它掃掃尾巴,眼巴巴地盯牢了蜜蜂,打算伺機而動。

“不行,這只蟲你不能玩兒。”謝升拍了拍它的額頭。

“我在蜂神身邊織了一方結界,便是害怕有人不小心傷到他。”倪現斜了一眼黃貓,“這幾天他的氣色好多了,再過七日應當就能恢覆的差不多了,到時我也可以安心離開。”

就在這時,居仙洞外彩光閃耀,一位仙童從天而降。仙童身著白色仙衣,眉心點著朱砂印,眼睛炯炯有神,嘴唇與下巴都小得精致。

這便是西王母座下的龜仙童了。

“龜仙童,許久不見。”謝升和善地作了個揖,“謝某今日又前來叨擾。”

龜仙童手持一座白瓷寶瓶,微笑道:“王母娘娘一察覺到謝升前來,便遣我來此問你可有其他需要,娘娘能幫則幫。”

“不用。”謝升立即擺手,“我已在天池下放了一枚玉佩,待七七四十九日之後撈出,玉佩上的靈氣便能百年不散。這點小事不敢勞煩王母娘娘還有龜仙童。”

至於剛剛舀的這一壺,便是在這七七四十九日內使用。

“還有一事。”龜仙童道,“幾日前樊川火靈曾來找西王母娘娘對弈,期間提到謝升你在近日曾多次破除逆天禁術,立功立德,尤以食人花一案功勞最大,火靈便問西王母娘娘可否賜你仙職,西王母娘娘讓我來問問你的意向。”

謝升頓了一頓。

世人皆知,謝氏虎族難以成神,更難成仙,若答應了,他便能打破這一詛咒傳言,獲得仙籍,為家族爭光。然而,他能夠獲得仙籍的原因竟然是……“破除逆天禁術,尤以食人花一案功勞最大”?

這如何可以。到時阿仁修得了神識,知道他借食人花禁術成了仙,不得怨死他?

於是謝升便想婉拒,龜仙童見他要開口,搶先道:“不急、不急。到時西王母大人必然會將招仙令發往天硯山,你再考慮一段時間,應或者不應。”

說完,龜仙童便迅速離開了。

“你要成仙了?”倪現顯然猜錯了意思,“聽他說什麽食人花……難道說,你用花神的神籍換得了自己平步青雲的升仙路?”

謝升不語。

“若真是這樣,你和我也沒什麽區別。”倪現低頭凝視成鋒,“你我二人,都是善於偽裝的自私小人。”

謝升當然不是自私小人。但他無法辯駁。

半夜裏,謝升抱著黃貓靠在居仙洞口,久久無法入睡。

天山上的明月和星子,都比尋常的山頭要更加亮眼。

半個多月後,蜂神身體恢覆康健,倪現前往天庭自首。

又過了半個多月,來天山便滿了七七四十九日,他撈出了瑤池內的玉佩,將它縮成了一個圓珠子,用鳶室仁以前用的紅繩串起來,繞在貓脖子上掛好。

一開始黃貓尚不適應,卯足了勁想將珠子扯下來,然而這道紅繩被謝升施了術法,根本扯不掉。

無奈之下,黃貓只好妥協。幾日後,它便佩戴習慣了,繼續著上躥下跳的悠哉生活。

珠子上的神靈之息可供黃貓多活三五載,至於之後的壽命,謝升還得繼續想辦法。

車到山前必有路,能走一步是一步。

謝升背著竹簍裏的黃貓回到了天硯山。

閏元閏深這兩個師兄弟已經回到了自己的門派修行,除此之外,天硯山上一如既往,和他離開時沒什麽太大的分別。

他前腳剛進院子,詠川和謝楠後腳便跟進來了。

謝楠有些猶豫:“天庭來了一則招仙令,說是要讓你去敦煌修史。你去不去?”

對於謝氏虎族來說,這絕對是一個難能可貴的好消息,謝楠臉上也忍不住掛出笑容,但他總有種預感,謝升不會同意。

謝升知道全家族的人都想讓他前去,他不好直接拒絕,便道:“我先考慮考慮。”

詠川摸摸腦袋:“這次你外出,有同花神一起嗎?”

謝升看了一眼竹簍裏的黃貓,笑了笑:“沒有。”

“啊!那你和花神真的決裂了?”詠川自顧自地,“怎麽一點兒預兆都沒有呢!”

謝楠給詠川使了個眼色,詠川立即閉上了嘴。

“總之這件事你好好考慮。”謝楠瞥了一眼桌上的竹簍,“爹娘希望你能受命。阿升,這是祖墳冒青煙的好事,不要讓他們失望。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謝升方才回山,口幹舌燥,喝了一杯茶水。

謝楠先離開了謝升的小院兒,詠川則不舍得走,他許久未見謝升,想再與他再胡謅一番。

“咦,什麽味道這樣難聞?”詠川站起身,擡高鼻子嗅了嗅,最終定睛在桌前,“一股尿騷味!”

謝升趕緊打開竹簍,將濕了雙腳的黃貓從裏面抱出來。

“它撒尿了!”詠川趕緊跑出去拿了條抹布,“趕緊清理掉,不然尿騷味會漫進桌子裏。那味道我聞過,久久不散,入木三分!”

詠川在上面清理桌子,謝升便在旁邊清理竹簍和黃貓。竹簍洗幹凈了,謝升還抱著黃貓不撒手。詠川便覺得奇怪:“謝升,你不覺得貓尿騷臭難聞嗎,趕緊把它丟去一邊啊。”

“我得給它洗個澡。”說著謝升便往浴池裏跑,“你幫我煮些熱水,我先帶他去洗個腳。”

詠川對此感到震驚,從來沒聽誰說要帶貓去洗腳的。謝升果然不同凡響,養只貓都全心全意地寵著。這只黃貍貓精貴得很,謝升不但帶它洗澡洗腳,還給它餵海魚片和小牛肉,吃得比人都好。

謝升和詠川忙活完,已是夜晚了。此時是深秋時節,除了謝升院裏的樟樹,其他樹的樹葉都落得差不多了,樹幹上光禿禿的,樹枝的紋理風打磨到光滑。饒是棲居著世間最威風獸族的天硯山,也沒能逃過這一番來勢洶洶的蕭索無味。

景色蕭索,人也蕭索。謝升尤為蕭索,整日郁郁寡歡。

冬日來得也快。一個多月後,天硯山上便覆滿了皚皚白雪,山下的湖泊結了冰,有許多淘氣的小老虎仔四蹄踏上鐵片便開始溜著劃,玩得不亦樂乎。

然而謝升卻愁得發慌。

按理說天硯山不該有野貓敢靠近,可是這兩天卻從山下傳來了嗷嗷不停的叫貓聲。謝升不明白,這寒冷刺骨的冬日,怎會有野貓發/情?

發/情也就罷了,偏偏還是只母貓。這可不得了了,小黃貓一聽到這陣嫵媚動聽的聲音,魂魄便被勾到了山下去。謝升把它關在屋裏,黃貓則每日孜孜不倦地撓門、撓窗戶,還到處撒尿。

謝升坐著小凳,後腦疲倦地靠在門框上。他轉頭盯著發/情的黃貓。窗格上落進來的月光照亮了他的側臉。下巴上長滿了胡茬,但他沒心情刮。

他的阿仁可以胡亂便溺,可以不通人言,可以愚蠢犯錯,但不能去山下發/情□□。

黃貓鬧騰了幾日竟絲毫不見疲倦,反而越撓越勇,越叫越猛。指甲撓在木板上的聲音惹得人心焦。山下那只小母貓的聲音也叫得更響了,兩只貓此唱彼和,你一聲我一語,不知羞恥。

是啊,一只沒有神識的小貓哪來的羞恥,畢竟是只懂得繁衍□□的畜生,這是謝升以前最看不起畜生的地方。

七情六欲。

謝升笑了一聲,像是在嘲笑自己。

連貓都有繁衍之欲。

憑什麽連畜生都有六欲,身為花神的你卻沒有?

他走上前,將黃貓從地上拎起來,還張開嘴巴,咬住了它脖子上的珠子。謝升牙齒上發了力,眼睛裏殺氣十足,嘴上惡狠狠道:“阿仁,我死也不會讓你出去。”

紅繩勒緊了黃貓的脖子,慢慢向裏面收縮。

“阿仁,你看,我們要同歸於盡了。”

黃貓哪裏懂得他的感情,它憋氣憋得眼眶外撐,身體一個勁兒地朝外拱,甚至還伸出了爪子撓他的臉。

阿仁想要撓他,是為了去找山下的母貓。

阿仁不記得他了。

看著黃貓眼裏急切又渴望的神/色,他突然感覺自己像個自作多情的白癡。

黃貓欠身向前一爪,便抓傷了謝升的眼角,那裏很快有血流了出來。謝升松開手,像是被這一爪子抓清醒了。

“喵嗚——”

山下的貓叫聲越來越響亮,黃貓一聽便忘記了眼前這個討厭的男人,又開始扒起了門邊。它尖利的指甲抓下許多木屑,木屑落臟了它的身體,但它毫不在乎。

吱呀一聲,木門終於被它撓開了。它擠出門縫,一溜煙躥得沒影蹤。

謝升坐在小凳上捂著眼角,忽然打開門,朝冰天雪地中大喊一聲:“阿仁!”

歇斯底裏的吼聲竟帶著一分哽咽:“阿仁!你若敢去!這輩子你都別回來了!!”

老虎的嚎叫本來就能響徹天地,謝升更是用足了胸腔的所有氣力。這一吼威力震天響,聲音在山谷之間徐徐回蕩,好似傳遍了整座銀裝素裹的天硯山。

回音過後,天硯山巍然不動,空中依然下著鵝毛大雪。黃貓沒有回來找他。

雪地上嵌著兩排梅花腳印,馬上便要被大雪覆蓋殆盡了。

在天硯山另一側的長亭中,謝楠與詠川正在溫酒對酌。

這時,有道聲音傳了過來,小山包上的積雪都跟著顫了顫。

謝楠豎起耳朵,屏住鼻息,還對詠川做了個噤聲的動作。

過了一會兒,謝楠開口:“你聽到了嗎?”

“沒有。”詠川搖頭。

謝楠瞇起眼睛,嘴唇微張:“我想……我知道那只黃貓是從哪來的了。”

最後,謝升自然是順著梅花腳印追了出去。他一步一步追到山下,又跟到了東海邊。

海邊結了一層薄冰,冬風蒼涼有力,最是刺骨。

謝升躲在草叢裏,朝阿仁的方向看去。

與黃貓站在一道的竟然不是一只母貓,而是一只白兔。

白兔……

這時白兔張口說話了:“斌斌,原來你還活著呀!太好了!”

黃貓與白兔倒是十分親近,它舔了一下白兔長長的耳朵。

白兔抽抽鼻子,忽然搖身一變,竟成了位美艷的女子。女子身穿一身大紅流仙裙,坐在地上望著遠方的海面:“斌斌,你聽過夢黃粱的故事嗎?我做了一場長達千年的夢,夢裏有個食人花神將你吃了,還把我困在一個叫鳶首山的地方,我一直想去報仇,然而無果。幾百年過去,那個不懷好意的花神也將我給殺了,魂飛魄散。”

黃貓安穩地蹲在她的懷裏,絲毫不覺生疏。

“醒來後,世間竟然真的過去了一千年。”白兔妖娓娓說道,“我找不到你,便去尋了那個叫鳶首山的地方,可那裏沒有花神。實在沒有辦法,我只好用這種下三濫的招數來海邊喚你。果然,你上鉤了。斌斌,莫要怨我,我也是為了你著想。”

黃貓閉起了眼,它聽不懂白兔在說什麽,但它知道自己的名字叫做斌斌。

在謝升這幾月的印象裏,自打阿仁變回了黃貓,便從來沒有在他懷裏這般輕松過。

“斌斌,你本已是近神識體,為何一千年過去,都沒成妖?哈哈,是不是你太笨了?”

白兔笑話黃貓。

接著謝升又聽見她說:“我想起來,斌斌這個名字,還是一只老虎給你胡亂起的。這只老虎自己沒文化,但卻愛給別人起名字,一個比一個難聽。那時啊,我,草妖,章魚妖,白鷺妖都被他起過名。在夢裏,我好像、好像還夢到了他……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“道氣凝寂……生化萬物。”摘自《墉城集仙錄》中描述西王母的部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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